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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個人的“綠洲”

2024-06-26 11:46

來源:中國青年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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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月25日,新疆維吾爾自治區(qū)且末縣且末小學里的孩子。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周浩/攝

2000年,15名畢業(yè)生在保定師專門口的合影。受訪者供圖

5月24日,且末二中,沙塵暴過境時,學生們在課間活動。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杜佳冰/攝

今年高考前夕,侯朝茹在高三課堂上,窗外黃沙漫天。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杜佳冰/攝

2000年,保定師范專科學校的15名畢業(yè)生在歡送會上各自收到了一捧鮮艷的假花。他們要到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且末縣教書去。

24年后,且末縣的大巴扎(市場)里,依然開著許多假花店。任何想要在這里做鮮花生意的人,都要先思慮周全。即使是去它所屬的地級市庫爾勒進貨,走新修的沙漠公路,駕車也要7個小時左右。

這個縣和安徽省的面積差不多大。它深埋于中國面積最大的沙漠與昆侖山脈之間,往南去是西藏,西去300余公里,就是樓蘭遺址。

由于偏遠,運送到這里的一切,都要加上額外的價錢。一份大盤雞要比沙漠之外多付幾十元,而鮮花的成本,還要再加上另一層考量。這里的蒸發(fā)量大約是降水量的30倍。即便是扎在路邊泥土里的鳶尾,也要折損花期。

長久存在于這里的,無論病菌、物品或是生命,都已經通過了沙漠的篩選。

在大漠深處生活了24年的侯朝茹——當初的畢業(yè)生、如今的且末一中教師,在去年的9月10日,接連收到了兩捧濕漉漉的鮮花,來自她帶出的第一屆學生。

這是他們20多年來第一次聚會。聚會是曾經“沒少被收拾”的學生組織的,地點選在另一個學生開的川菜館里。他們說,侯老師“還是那樣子”,只是戴上了一副眼鏡。縣城就這么大,眼鏡也是從學生開的店里配的。

這里最不缺普通的學生。而扎根下來的普通老師,卻像沙漠里的鮮花一樣珍貴。

“只有荒涼的沙漠,沒有荒涼的人生”

2000年,且末中學的校長段軍從沙漠里走出來,輾轉全國各地尋找教師。縣里即將升上初中的學生有7個班,而班主任只有1個。

在河北,他見到了一群從保定師專跑來的學生。他們不只沒有見過沙漠,連招聘會也沒見過。這是最后一批國家包分配的師范畢業(yè)生。

面試是以“沙漠的標準”進行的。

比如,“家里有幾個孩子?”政教系的龐勝利回答,有5個,自己最小。他在心里納悶:“這跟當老師有啥關系?”

比如,“有沒有談戀愛?”體育系的女生王建超在打完一套拳后,聽到這樣的問題。體育老師要招兩名,系里另有一個男生來應聘,招聘組把他的名字寫了上去。王建超一看,不對:“他不是我男朋友。”那個名字就被撤下來,換上了她后來的丈夫王偉江。

他們后來才意識到,在沙漠里,老師和植物一樣,能有條件生活下來是最重要的。那里的植物大多根系發(fā)達。為了減少蒸騰,梭梭把全身都進化成細細的枝條,銀白楊的葉片則厚實得像塊羊皮,一面油滑,另一面絨絨的,躲避高溫強曬。

因此,校長段軍招聘的條件有兩點:要出身農村,能吃苦;要多子女家庭,不能讓父母老無所依。

這些年輕的教師后來坦言,他們當時很少有清楚而強烈的職業(yè)理想。鼓動著他們的,更多是對世界的好奇。1999年起,國家決定實施西部大開發(fā)戰(zhàn)略。王建超在電視上看過宣傳片,畫面里有看不到頭的油菜花。她想,怎么還有那么大的地方?河北的村子挨著村子,她最遠只到過石家莊。而龐勝利、李桂枝、丁建新……連保定也沒離開過。“到新疆是偶然,去遠方是必然。”22歲的李桂枝壓根兒忘記了自己不吃羊肉。

幾乎沒有一個家庭支持這些孩子的選擇。直至出發(fā)前,王建超的母親依然拒絕和女兒說話。為了逃避家里沉悶的氣氛,李桂枝去同學家玩了5天。

侯朝茹的選擇則讓父親“強烈地自責”。侯父患病,家境貧弱,女兒的學費是父女兩人一家一家找親戚借的。侯朝茹承諾:“等畢業(yè)工作了,我還。”

沙漠里來的校長說,那里屬于“五類地區(qū)”,工資能有600多元,是河北的兩三倍。侯朝茹算了算,兩年就能還上借款。

這是一場盲目、天真的探索。要去的是個什么地方,路怎么走,多數(shù)人都不清楚,也不在意。

招聘結束后,段軍回到且末驕傲地宣布,自己招到了一個“會武功”的老師。這個“會武功”的教師——面試時打了一套拳的王建超,后來拿到了專升本的錄取通知書,想先去上學,畢業(yè)后再來工作。但通信實在太不方便了。她只有學校值班室的電話,又正值暑假,怎么也聯(lián)系不到校長說這事。最后,只得帶著一身“武功”來報到。考上學的事,她沒敢跟家里提。

2000年8月6日,火車終于把15個雀躍的年輕人帶出了太行山。

一路向西,窗外的綠一天比一天少。空氣越來越干,大家不斷地喝水。第三天,火車到達庫爾勒,他們住了一夜,又上了汽車。去一個縣城應該不會太遠了,李桂枝這樣想著,又看到校長搬了許多瓶裝水上車。

要進沙漠了。看到一只野駱駝,他們興奮不已。吹來一陣沙,他們又驚呼。兩邊沙丘綿延不斷,車子一會兒上坡,一會兒下坡,“像一葉扁舟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航行”。

路上,他們第一次吃了新疆拌面。“一會兒就扒拉完了,大家都說吃好了,段校長又說新疆加面不要錢。呼隆一下子,大家都喊老板加面……后來,老板說面沒有了。”化學系的周正國回憶道。

車在沙漠里走了一天,依然沒有到達。兩旁始終是蒼黃的沙。漸漸地,車里的人都不看了,也不說話。氣氛越來越沉悶。到了一處驛站,學生們下車休息,看到標語:“只有荒涼的沙漠,沒有荒涼的人生。”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念出聲,之后又靜默。在維吾爾語中,“塔克拉瑪干”意指“進得去出不來的地方”。李桂枝開始有了一些恐懼感。

第五天,車子仍在沙漠里穿行。快到黃昏時,終于離且末近了,綠意蓬勃起來,車里也重新生出豪情。有人帶頭唱歌,甚至有人站了起來。

他們先是看到了一條河。因為這條河,且末自商周時期始,雖歷經數(shù)次戰(zhàn)爭,兩度被風沙掩埋,而文明延續(xù)至今。人們栽樹、建水庫,出土了世界最古老的撥弦樂器,開采出最大的和田玉石。住在鄉(xiāng)下的學生要到縣城上學,得先蹚過河。這里生活著約10萬人,約70%是少數(shù)民族。

車子駛進縣城的時候,街上行人寥寥,路兩旁的銀白楊襯得一切干干凈凈。李桂枝說:“像被沙漠包圍的一處世外桃源。”

學校門前的一段土路被灑上了水。后來的烏魯木齊警察依力亞·吾斯曼,當時的初一學生,站在校門口的隊列中迎接這一批新老師。他有點摸不著頭腦,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。直到高中,他才第一次走出且末縣。

跨越3300公里,山里的青年與沙漠里的少年,就這樣見面了。

仙人掌也會開花

沙塵籠罩下的生活開始了。

當時,這里的沙塵暴、揚沙、浮塵天氣,一年之中長達兩百多天。有俗語說:“一年一場風,從春刮到冬。大風埋村屯,小風石頭滾。”當?shù)厝诉B形容椒麻雞的辛辣美味,也說“嘴里像刮了一場風”。

第一次經歷沙塵暴,李桂枝是被嗆醒的。她起身關緊門窗,接著入睡,再醒來時,嘴里是沙,臉上是沙,枕頭上、被子上、碗里……屋里到處都是沙。

在多數(shù)的浮塵天氣里,風是柔和的。縣城看上去只是有了一場淡黃色的霧氣,不過,是一種能被牙齒感受到的霧。一呼一吸,繞不開沙。有人笑稱,這里的居民每天大概能吃下一塊磚。

無論如何,15名新教師登上了講臺。他們幾乎承包了初一所有科目的課程教學,其中6人擔任班主任。

學校是低矮的平房,課桌雖然凹凸不平,但配起長條凳,起碼是完整的。老師的宿舍被重新粉刷,被褥用品一應俱全。“沒有很大的心理落差。”侯朝茹說。

除了王建超。在保定時,段軍曾跟這位體育老師描繪過學校的塑膠操場和新建的體育館。但到了且末,她什么也沒看到,于是跑去問。段軍拿出一張圖紙說,別著急,就要建了。

后來為了讓家里安心,她在縣城到處跑,最后站在了當時的新華書店——一棟二層小樓房前,拍了張照寄回去。

這些新老師很快得到了學生的偏愛。

因為氣候干燥,上著課,一個坐在前排的“泥猴子”樣的男孩站起來,從兜里掏出黑黑皺皺的衛(wèi)生紙,對著侯朝茹說:“老師你流鼻血了。你擦一擦。”

老師住在學校,學生周末也到學校來。假裝問上一兩道題,李桂枝知道,“真正的目的是找我玩”。

“學生其實也不知道什么是好老師,他們的評價標準就是‘我喜歡’。”李桂枝坦言,“而他們的喜歡,只是因為我們年齡相近”。

等共同的新鮮勁兒過了,才正式進入教育的過程。

這里的孩子基礎薄弱,到了中學,一些學生的拼音還沒完全掌握。他們頑皮的一面逐漸暴露出來:課堂上說話的,扔紙條的,不交作業(yè)的,理直氣壯說“我不會”的,還有干脆就不來上學的。

“當時開家長會,很多家長不來。一個學期,沒有一個家長問我孩子學習怎樣。”李桂枝說。

“我想讓他變好,但是沒有經驗,就束手無策,甚至感到厭煩。”李桂枝在她的《大漠教書日記》中寫道,“學生們帶著戒備的目光審視著我,我也總是帶著挑剔的眼光看著他們。每天上完課,批改完作業(yè),剩下的大把時間卻不知道該做些什么。”

精神的封閉與空虛,李桂枝說“才是真正讓人感到可怕的地方”。

這里和外界的溝通總是延遲。訂閱的報紙要15天才能送達,“新聞當成歷史看”。親友的信件則要20多天。

學校值班室有一部長途電話。“有急事,越打電話心越急。”辛忠起這樣總結。一般的農村家庭裝不起電話,要先打到村委會或鄰居家,再跑去叫人。話費都付給了等待。2002年,他終于買了一部手機,但帶學生去植樹,又丟在了沙漠里。

一個煩躁的下午,李桂枝離開了學校,朝著車爾臣河的方向走去。路邊的野草黑黝黝的,長得雜亂無章。她想起保定校園里的草坪,嫩嫩的黃綠色,整齊可愛。“為什么且末的草是這個樣子的?”

她站在路邊,想起學校里給花草澆水修理的師傅,突然有些理解了。“是要栽培的。如果學生什么都懂,也不需要老師去教。且末也不會這么缺老師。”李桂枝慢慢走回了學校。她后來才知道,仙人掌也會開花。

看到人,是教育的關鍵一步

這些老師用了24年,去探索怎樣栽培且末的學生。

學校里的老教師說:學生的起點在哪,老師備課的起點就在哪。所以一邊給字詞注音,一邊講課——歷史老師這樣做,數(shù)學老師也這樣做。“知識什么時候、到處都可以學。”侯朝茹說。

除了基礎,也要充當知識的中介。“(學生們)學點地理,知道河南省大概是個什么形狀,但要冷不丁問他洛陽市花,說到牡丹,他可能就不知道。”認知無法代替體驗。侯朝茹說:“接觸太少,沒這個概念。”

起初,這里用電緊張,常常停電,“電視機是個擺設”,學生們接收信息的渠道狹窄。報紙來了,龐勝利把新聞圖片剪下來給學生看。

2001年秋天,新的教學樓竣工,師生們搬進了有暖氣、飲水機和電腦教室的樓里。2003年,學校附近開了網(wǎng)吧,有學生逃課去打游戲。王建超的塑膠操場則要等到2017年。每次體育比賽前,她還是要給土場地灑水。

依力亞·吾斯曼說,是這批老師的到來,讓他第一次知道了“上大學”這個選項。他考上了巴州二中,高考后去了華東理工大學,之后又上了中國刑警學院。

這批老師帶出的第一屆學生,中考排名在全州靠前。這是難得的成績。依力亞·吾斯曼說,他讀初中時,很少看到高年級的學生能考到庫爾勒去。“我們那一屆,就跟批發(fā)一樣地往那邊走。”

“教出過好學生。”龐勝利說,上北大的也有,去香港的也有。這是一個個具體的希望,證明且末能培養(yǎng)出這樣的學生。但從整體來看,一位老師說,且末現(xiàn)在60%的初中生能考上普通高中,剩下的40%上職高。而這60%中的多數(shù),都穿過沙漠往庫爾勒去。近10年來,和多數(shù)縣中的困境一樣,且末留不住優(yōu)質生源。

這批老師后來陸續(xù)進入高中部教學。2019年,且末中學的高中部遷入新校址,獨立為且末一中。新的校園看上去和外地學校沒什么差別,教室都有塊屏幕,隨時可以上網(wǎng)——但封閉的角落依然存在。考題題干里的“共享單車”“口袋公園”“民宿”……都是學生可以聽懂,但無法理解的概念。

老師們不得不思考:留在這里的學生,該給他們怎樣的教育?

李桂枝在她的《大漠教書日記》中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:學校開運動會,班上的艾尼江參與了1500米的長跑比賽。

“第一圈,第二圈,他都堅持沖在第一個。班上的同學高興地大喊,為他加油。跑到第三圈,我看出他的體力漸漸跟不上了,速度明顯慢了下來。第四圈,其他隊員一個個都從他身邊超過,不管我們再怎樣為他加油助威,他都力不從心。最后,同學們也都覺得沒希望了,都不再大喊,只是唉聲嘆氣。”

艾尼江沖到終點時,沒有人去迎他。他拿了第六名,獨自回來了。“很高興地問:‘老師,我表現(xiàn)得還可以吧?’”

面對艾尼江,李桂枝沒有說話。“他的眼神黯淡下來,一人坐到一邊休息去了。”

“我知道,他是完全憑著意志力跑完那1500米的,可我還是對他的名次不滿意。”晚上,李桂枝睡不著,翻來覆去地想,“我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?我真正關心過他嗎?我在意的只是班級的成績”。

看到人,是教育的關鍵一步。李桂枝承認,這是她的學生教給她的。

培養(yǎng)“普通的勞動者”

天越來越冷了。那是他們經歷的第一個沙漠里的冬天。聽說這季節(jié)經常斷電,蔬菜也很難買到。老師們提前備了蠟燭,買了辣椒、茄子和豇豆,煮熟后晾在房頂上,準備過冬吃。沒想到一晚上被大風吹得精光。

學生們從家里帶來木柴,要在教室里生爐子。李桂枝不會,班上那個調皮到“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”的吐遜江反過來教她。

在這一年,辛忠起留住了一個想要輟學的學生。這個學生后來考入新疆職業(yè)大學,名叫賽買提江·斯迪克——現(xiàn)在是且末縣第六小學的副校長。

辛忠起始終記著這個學生。當上教學管理處主任以后,他很難在學校里順暢通行。“光樓道里走一走都好多事,走兩步,停下來管一下。管了以后感覺還挺好,回去累了,睡覺了,總覺得悄然改變了些什么。”

考出去的優(yōu)秀學生不一定再回來,能成為副校長的學生也是少數(shù)。用老師們的話說,他們更多是“培養(yǎng)普通的勞動者”,使他們心地善良,靠自己的雙手平凡地生活——且末正是這樣建設起來的。

“以前想不通,一個班45個人,作業(yè)為啥才給我交了35本?”龐勝利一開始會生氣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,每本各有緣由——有些聽起來像是狡辯,但或許真有這樣的事實:有學生是因為跟某個老師對著干,所以不寫;有些學生雖然不想寫,但也不愿意抄,“他認為抄作業(yè)是沒有意義的,也不誠信”。

在這里,成績不好的學生也可以當課代表。“關鍵是要培養(yǎng)對學科的興趣,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。”教歷史的楊廣興說。在政治課上,龐勝利告訴學生:女孩也享有繼承權。“可以這樣嗎?”她們問。丁建新認為,物理課能讓學生以科學的方式認知世界。即使他們未來種地、放牧,也能夠理解和適應農業(yè)機械化。

侯朝茹班上的“調皮學生”殷勇志,后來開著挖掘機參與了且末火車站、新機場的修建。今年,他的兒子剛走進且末二中校園。

“如果把孩子們都帶出沙漠,這一片是不是真的會成為沙漠?”侯朝茹說,“既然自古以來就有人在這里生活,為什么不讓這些人生活得更好呢?”

20多年過去,這里到處都是和他們有關的人。超市里的收銀員,菜場老板,路上的交警,醫(yī)院、煙草公司、幼兒園、財政局、氣象局……幾乎每個單位都有他們教過的學生。許多維吾爾族的家長不會說普通話,但見了他們,會說“老師”二字。

這是龐勝利所說的,教“普通學生”的幸福——“都是身邊的人”。

學生鄭婉君讀完大學后,放棄了在庫爾勒執(zhí)教的機會,回到了且末的初中教書。她認可自己的普通:“我的文化水平也不高,也不像人家(碩士)研究生、博士畢業(yè)的,到別的地方是微不足道的。但在這里,我能做的更多。”

她班上有個智力缺陷的男孩,一直說:“老師,我傻,我不會。”鄭婉君課后把他叫到辦公室,反復教他說“我不傻”,鼓勵他堅持畫畫。

這樣的方法幾乎是普適的。學校有個叫艾孜的“問題學生”,他的班主任問鄭婉君:只要找不到艾孜,我就會來你辦公室,他就在你這里背生物,你有什么魔力?

“我就是表揚他。”鄭婉君說。她的老師井慧芳當年正是這樣做的。

鄭婉君在高一時患了腦瘤。做完手術回學校后,她的數(shù)學只考了6分,被同學說是“傻子”。父親不舍得再讓她上學,是井慧芳把她留在了學校,告訴她:“可以不寫作業(yè),但要聽課,不需要考慮太多,學就行了。”

最后,誰都沒想到,“說話慢,走路慢,干事也慢”的鄭婉君能考上伊犁師范大學。

龐勝利說:“教育是要不斷地給人信心。”一個成熟的老師,必須得面對現(xiàn)實。“要實事求是地告訴學生,你所面臨的這個現(xiàn)狀,哪些經過努力可以改變,哪些改變不了。”

為了這些“普通學生”,老師們把自己的職業(yè)生涯逐漸交付于普通。基礎題翻來覆去地講,人生道理口干舌燥地說,考上重點學校的學生屈指可數(shù),而微末的教育細節(jié),又難以用績效與考評衡量。龐勝利認為,“教育的效果,或許要等到10年、20年以后才能顯現(xiàn)。”侯朝茹有時會問他:“咱是不是有點阿Q精神了?”

他們到庫爾勒的學校去交流,有人要把電腦上“且末一中”的字樣遮掩起來,怕專業(yè)能力被人瞧不起——他們很少有機會講解難題。但“好老師”來了,也不一定教得了這批“差學生”。年近50歲的辛忠起說,他們是真正從土里長出來的一批老師。

沙漠里的植株低矮,為了扎根,它們把營養(yǎng)都分給發(fā)達的根系。有人用“15粒來到且末的種子”來比喻他們的扎根奉獻。其實,有粒“種子”說:“年輕的時候如果覺得這個地方不好,我就會走。”

20多年過去,他們被一種慣性推著向前。或許不是志向足夠堅硬,而是由于某種柔軟的韌性。

生根

“為什么沒有走?”

這些老師提到了友誼與默契。這種默契包括:幾乎每個人都動過想要離開的念頭,但誰也沒有告訴過對方。

在讓人動搖的原因里,環(huán)境似乎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一個。

心思簡單,又正年輕,往往不容易覺出苦來。李桂枝說,她有時覺得沙塵暴很美。當它將來的時候,天色會由黃轉橙,視野越來越模糊,世界像被籠進一顆混沌的蛋黃里。風并不總是很大,有時只是樹葉擾動。人在外面站一會兒,身上到處落一層沙。

這時候,學生們仍站在操場上說話,上課鈴響了,才慢慢踱回樓里。學校外面,路邊的人就坐在沙霧里吃燒烤,出租車大敞著窗戶載客,騎電動車的人偶爾瞇起眼睛,沙子打得臉疼,也絕不戴口罩。之后,人們像掃雪一樣,耐心地掃去門口、窗臺上的沙土。

“我們挺喜歡刮沙子。”曾經的學生洪萬疆回憶,這是學生們最高興的時刻——沙塵暴嚴重時,學校會放學。就算教室里開了燈,也什么都看不見。他們背上書包結伴回家,在路上瘋跑。“多嚴重的沙塵暴,都不影響我出去玩。”

這個祖籍浙江的“疆二代”,至今沒見過海。“每次回老家都在下雨,哪兒也去不了!我寧愿刮10天沙塵暴,也不愿意下10天的雨。”他在武漢上大學,畢業(yè)后又回到且末,經營父親的眼鏡店。“這兒至少比較干燥。”他說。

且末人與沙塵相處的能力,這些老師也很快習得。午休時間,如果淘氣的學生去渾濁的水渠里游泳,回來時已經曬干,只需抓著他們的胳膊,指甲一摳——出現(xiàn)一道淺白的泥印,就可以安排罰站了。

他們暢快地踢球。一群人跑起來,土操場上沙塵蒸騰,再踢上一腳——球消失了。一隊人站在原地,等土緩緩落下去,再追過去踢。散場時,渾身都是土。

“土嘛,掃掉就沒有了。”隔年來到且末的教師姚娜苗說。“總比老家的霧霾好。”

沙土拌在日子里,一群人工作在一塊兒,下班把班上的學生從頭聊到尾。吃飯在一塊兒,各炒兩盤菜端出來,十幾個人一起吃,有時喝點啤酒。玩兒也在一塊兒,周末騎著自行車去爬沙漠,找個最高的沙丘,仰面躺下,嘆“渺滄海之一粟”。沒有浮塵的時候,夜晚能看到透亮透亮的星星。

接著,他們有了真正的家。

2001年,王建超和王偉江“稀里糊涂”地買了房,總價5萬多元。消息是校長段軍帶來的,貸款是學校幫忙跑的,王建超唯一所做的努力,是和王偉江領了個結婚證,可以優(yōu)先選樓層。但樓長什么樣也不知道,平房才正拆呢。段軍后來坦白:“只要買了房,就說這老師肯定走不成。”

剛來且末10天,縣里就給這批老師發(fā)了當月工資。龐勝利攢了幾個月,買了一臺膠片相機。他與同在一個辦公室的侯朝茹漸漸生出感情,決定結婚。于是在沙漠里拍了一張合影,讓同鄉(xiāng)的辛忠起暑假順路帶回去給父親看。

辛忠起把相片夾在衛(wèi)生紙里,裝進小皮包,夾在腋下——或許這動作像個老板,總之在西安火車站換乘時,包被小偷搶走了。

2002年,他們領證結婚。從保定先后到且末的二十幾位老師里,“成了7對”,大多數(shù)都沒辦婚禮。

龐勝利說,那時候大家急需找到一個情感的寄托。他們了解彼此的脾性,甚至包括血型——且末縣初期沒有血庫。為防萬一,王建超臨產時,同是A型血的辛忠起一直候著。“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。”龐勝利這樣說。

生活的面向不斷打開、延展,他們開始為更多的人生角色負責。他們很少對自己產生歉疚的心情,但面對孩子卻很容易——他們見不到牡丹花,沒法去口袋公園里玩,繪畫、舞蹈、鋼琴、足球……那時沒有這樣的興趣班。

為了盡力使自己成為一個視野開闊的母親,侯朝茹看網(wǎng)課看成了近視。她學習的結論是,教育是陪伴、理解。“我們什么輔導班也沒上,什么興趣也沒培養(yǎng),就是陪著他玩。”

隔絕有時候也成為一種益處,使人遵循自己的節(jié)奏。且末聚集著早年間從全國各地來開荒建設的人,糅雜著各種生活方式與文化習慣。“你看著哪一點好,就可以學習它。”辛忠起說。

老師們發(fā)現(xiàn),很多維吾爾族家庭對孩子的教育以鼓勵為主,“總覺得自己的孩子哪里都好”。他們自信、開朗,大大方方地跳舞。在高考的心愿墻上,一位維吾爾族學生寫著:“心寬福自來。”

辛忠起的苦惱是,孩子似乎受本地環(huán)境的影響,“沒什么競爭意識”。為了讓孩子有一些“疆外的緊迫感”,辛忠起把她送回了河北上大學,“她說太潮濕,吃的東西太咸,沒有拉條子”。

載歌載舞的維吾爾族居民十分懂得享受當下。這里最鮮艷的顏色,是街上女人們亮閃閃的長裙。“他們把生活放在第一位,工作放在第二位。”這令辛忠起也想問,“我怎么不會玩兒呢?”

10年前,由于工作壓力,免疫功能下降,他患上了一種叫作“毛發(fā)紅糠疹”的皮膚病,“像一層漿糊刷在身上又干了”。有人勸他到濕潤的地方去生活,在南方,他確實感覺身上的“盔甲”軟和了很多。但他堅稱,這不是且末的問題。反而是在且末,他能忘掉自己是個病人,甚至忘記年齡。

他說,如果2000年的他見到現(xiàn)在的自己,應該會喜歡,也會驚訝——不是因為有房有車,而是一個農民出身、有些自卑的孩子,能有現(xiàn)在這樣內心的自足。這是被需要的價值感。

沙漠篩選了一群人,又通過24年的隔絕,把這些簡單的心志保留至今。辛忠起說,他們是典型的“大山的性格”:脾氣直,笨拙,容易得罪人,并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。“你可能很少聽過一個人這么多年沒有變。”龐勝利說,“我畢業(yè)的時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,現(xiàn)在仍然是。”

通路與阻隔

在初到且末的講臺上,龐勝利就跟學生說,這里以后會通火車、會有高速公路。而底下的學生懵懵懂懂,不知道火車長什么樣。政治教研組長對此評價:龐老師,你眼界太開。

工作1年半后,李桂枝第一次回家,先是坐了12個小時的汽車到庫爾勒,在火車站排隊等了3天,才買到一張無座車票。在人擠人的車廂里站了4天之后,她恨恨地想:“再也不坐火車了。我再也不要回家了。”

可沿著這長長的路,仍有新的年輕人來。近幾年,且末從疆外招來了三四百名老師。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也為這里源源不斷帶來新力量。

2020年,志愿者郭珊在1年服務期滿之后,正式留在了且末教書。她從四川來,和20年前的那批年輕人一樣向往遠方。不同的是,她經歷過城市的繁華,知道便利的交通并不總是給人幸福。實習時每天通勤,她要在地鐵里待上一兩個小時。而在且末,“時間都花在了人身上”。

且末學生的數(shù)量仍在增加,但老師總算不那么緊缺了。在退休之前,這批老教師將迎來且末中學的人口峰值。“‘硬骨頭’就都被我們‘啃’掉了,‘啃’完退休。”辛忠起說。在這之后,他們想回到河北養(yǎng)老。

現(xiàn)在,且末有了新機場,龐勝利口中的“國家環(huán)南疆鐵路”規(guī)劃也實現(xiàn)了。2022年,和若鐵路通車,結束了且末沒有火車的歷史。同年,尉且沙漠公路也正式通車,將且末縣到庫爾勒市的公路距離縮短了約350公里——可回去的路仍長長的。

為了省錢,李桂枝從來不坐飛機回家。她開車回去至少要三四天,這個時間后來被辛忠起縮短到兩天半。今年年初,他接到電話,得知父親病重,“暑假回的話可能見不到了”。他晝夜不停地開車,終于給父親送了終。

人到中年,父母離世,是近幾年他們的隱痛。心越急切,路越漫長。辛忠起把黑白的“孝”字放在工牌的背面,每天戴著。兩個月前,王建超的母親也因病離世,她至今還處在自責中。

這些年他們有個傳統(tǒng),一人回家探親,要去看看周邊的其他人的父母。丁建新就是這樣發(fā)現(xiàn)龐勝利家的老屋失修的。寒假結束回到且末,他提醒龐勝利,是不是可以在縣城給老人買一套房?龐勝利立即計劃起來,“老丁給我拿了10萬元,一人拿一點,湊了40多萬元。”最后,房子只花了30萬元。

以前離家前,父親總要給龐勝利寫點字,讓他帶上。“替祖國爭光,為人民服務。”龐勝利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在一些年輕人看來很可笑的,又不是領導題詞。”

2019年,龐父離世。龐勝利一直珍藏著一封信,是他來到且末后收到的第一封來自父親的回信。

信里說:“勝利:你3月9日的來信我于26號收到了,接到你的來信我萬分高興,如同你站在我的面前,高聲地叫爸。”

這個執(zhí)拗的父親寫道:“以后不要提‘不孝’二字,你這是到了祖國需要你的地方。望你不要想家,不要凄涼,那里有你同去的同學。你要努力工作……為建設新疆美好將來,栽上萬朵鮮花。”

【責任編輯:吳聞達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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